来源:王浩
不妨现在试试,打开你手机中的《荔枝》等音频类 app,开启「听书」模式。——也许你听到的读书声,是来自视障者的。
每个第一次看见曹晴晴录音的人都会惊叹。键盘的敲击声如同爆豆,而鼠标对视障者而言,只是一个装饰品,或者早就随着买键鼠套装的快递箱去了垃圾桶。曹晴晴就坐在电脑前,跟着小说的文本内容一字不差地进行录制,甚至随时用专业的音频软件修正、校对。你很难不去关注她对自己的苛刻要求,以及一系列「高难度」操作。但对她来说,这一切都是习以为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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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在你的印象中,视障者所从事的工作仍是按摩、算卦等。提起他们的故事,似乎总是可怜的、励志的,「视障者都这样生活,我有什么理由不努力呢!」中国残疾人联合会最新资料显示,我们国家有 1700 多万视障者,也就是说你身边不到一百个人里就有一个是看不见的。但在生活中似乎很少见到他们,正是由于「圈」里「圈」外普遍达成了共识——盲人只能做按摩。因为社会往往会忽略「盲人也是人」这个最基本的问题,或者给「盲圈」加上一系列标签。也因为许多盲人的生活,都是离开技校就到按摩店,然后进入早九晚十一 365 天全年无休的工作状态或是待工状态。
▲电影《推拿》讲述的就是在盲人按摩中心发生的故事其实不然,事实上整个视障者群体一直依赖着科技的进步完善着生活,他们也会刷短视频平台,也会有专门讨论潮牌的微信群,也会有玩文玩「烧」设备的发烧友基地。随着 iOS 的「辅助功能」、Android 的「Talkback」,以及国内外适用于 Windows 平台的辅助软件的出现,原本依靠眼睛才能看到的文字或图标被转换成声音朗读出来,视障者能够像孩子用点读机一样,在键盘或触屏上操作,点到哪里就读哪里。因此如今的视障者受益于科技带来的便利,已经能够去尝试更多的不可能,例如音频后期,主播,电商客服,程序开发,小说录制等。当然,这一切的前提,需要有一定的天赋、发自内心的喜爱,和不断地练习改正。选择放弃相对稳定的按摩工作,敢于尝试这些不可能的视障者,最最需要的还有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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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晴晴就是选择从事声音工作的视障女孩。1995 年出生在河北石家庄的曹晴晴属于先天性失明,小时候还有一点光感,随着年龄渐长视力逐渐下降,最后完全丧失视力。好在曹晴晴从小就展现出了声音方面的天赋。从小就对各种声音细节敏感的她,似乎生来就应该做一个声音的演绎者,别人看剧情看的是谁爱上谁了,或者皇上宠幸了哪个贵人,曹晴晴却会仔细留心不同角色的声音是怎样表现的。只是 20 年前的视障者根本不敢想自己还能「逃离按摩」,所以即使十几岁时父母就为她请过私教学声乐学播音,但到了二十岁以后,曹晴晴还是决定暂时放弃爱好,从头开始学习按摩,学习如何有分寸地讨好客人,分辨不同的颈椎病,了解不同的人喜欢什么样的足疗手法。当时虽然曹晴晴在「盲圈」里有了一点小名声,偶尔也会接一些便宜的广告录音,可是她自己说:「如果有一天爱好不够挣钱买香水买零食了,还是要做按摩,先学两年,有个退路吧。」
▲曹晴晴喜欢的零食和香水. 照片由作者提供当我问起那段在按摩店的经历,是否有印象深刻的事情时,曹晴晴不假思索地说,最讨厌的就是要跟着客人的节奏:「刚开始本来关于按摩的知识我就不够丰富,没有自信,好在多少会有好心的同事在旁边提点两句。最怵头的是,不管客人聊什么,都要跟着客人的话题硬着头皮聊。对,硬着头皮,硬着头皮你知道么。」说的时候她顺手撕开了一块小饼干嘎嘣嘎嘣狠狠嚼了两口,「我也不是觉得按摩这个工作低人一等,但没日没夜地工作是真的烦,有时候从早等到晚,实际就按了一两个客人,我可不想 25 岁挣钱,40 岁就都花在医院里。」于是曹晴晴选择了在 2019 年回家,开始正式以录小说赚钱。
▲曹晴晴在朋友圈分享自己的「新书」. 截图由作者提供录小说就是直接和音频类平台或经过第三方公司签约,把一些流行的网络文学或各类风格的小说的文字版播讲出来,供平台给用户免费或付费收听。那时候她已经陆续接过一些录音,但为了每天工作不受四周声音打扰,自己就专门在妈妈楼下租了一间房子。视障者录小说,其实就是一个不断复述的过程,当然,还要加上适当的情绪。你可以尝试在公交车上听着报站马上就跟着念出来的感觉,耳朵里还听着第二句,嘴里却要复述第一句。就算是录小说这样一份工作,也需要「虎口夺食」——小说数量有限,平台更少,而想要签约的主播多到不可计数。他们有很多 QQ 群,每次平台或第三方公司在群内发的单子,马上就能在这个圈子里传开。通常还会上传一个群文件,文档内有具体要求,包括一小时录音的价格,是否需要后期,单播(一个人从头讲到尾)双播(两个人,一般一男一女合作完成)三播等。
▲QQ 群中发布的小说录音订单. 截图由作者提供正式签约前需要试音,投稿主播的试音内容则需要发到审听人员的邮箱。如果你之前优秀的水平和不拖欠的工作态度让对方记忆犹新,当然会优先下载你的邮件——这件事很重要,毕竟如果第一封邮件就听到了足够合适的声音,即便后面有更好的作品,很可能就此打住了。所以主播们往往希望是和某一家公司长期合作,否则就需要多加群多试音。而这其中如果一个主播有了固定的粉丝群,或在圈子里取得了普遍认可,就显得格外「独孤求歇两天」。曹晴晴现在用的主播名字是「Sweets曲奇喵喵」,接了几本书后也不算新手了,虽然价格和不少大主播的几百上千一小时差得还很多,但从聊天的过程里你丝毫感觉不到她的羡慕:「赚钱哪有这么简单。」
▲长按识别二维码,可收听曹晴晴录制的有声书常言道熟能生巧,即使像是曹晴晴这样对于播音已经掌握的炉火纯青的人,开始录音也是磕磕绊绊的,常常因为一句话反复纠结,一小时的成品可能要两个小时或者三个小时才能完成,越录越抓狂。有时候辛辛苦苦录完了,去吃饭忘了保存文件就关了电脑:「那时候就有一种想咬人的感觉!」「明眼人」录小说时,可以眼睛看着文字读出来,如果哪一句读错了就在音轨上加一个醒目的颜色标记,而对于新手上路的视障者来说这可是一个大问题——之前视障者在录音的时候如果错了就继续进行,完成一段内容后再从头听一遍同时做剪辑,渐渐视障者们也找到了经验,如果有口误或杂音就马上停下,先剪掉错误的,再继续录音,最后把空白执行一个「删除静音」的操作。即便如此,在播讲水平相当的情况下,视障者完成一段成品所需的时间也要远多于「明眼人」。
▲录音中的音轨. 照片由作者提供还有一种「明眼人」始终带有优势的情况:如果小说作者先让人物加引号讲出内容,随后再说明到底是谁说的这句话,「明眼人」一目了然,而视障者有可能录了一大段「公子音」,最后才发现说话的其实是公子他爹。而对于声音的刻画,视障者无法依赖图形的提示,就只能自己把握了。当被问到录音过程有什么「秘籍」时,曹晴晴说,因为视障者全程用键盘操作,很多同行都会用静音键盘,而自己「没花那个冤枉钱」,这其中有一个大的玄机,甚至可以说一举三得——平常打字把键盘拖拉出来,录音的时候要把键盘托推进去,手正好卡在桌子和键盘之间,不会发出丝毫声音,同时还能保证控制住自己和桌子以及话筒的距离,不至于爆麦或者过远出现房混,并且因为这样的姿势会保证自己的坐姿一直是正确的,气息始终是积极的状态。
▲曹晴晴正在录音的背影. 照片由作者提供不少经验是通过「血和泪的教训」得到的。「因为我是租的房子,现在也不是大主播,买不起录音棚的空调,所以每次录音前一小时就开空调,开始录音就关上,再扎起来头发,冷气一般也能保持一会儿。」与努力付出对应的,则是油然而生的自豪感。谈到「如何保证始终有钱赚」这个话题时,曹晴晴表示「还剩下十几万字将开始试音新书」,语气里带着对十几万字的不屑和录音老鸟的范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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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车的时候正好听到自己录的小说,那种感觉,太爽了,感觉所有的辛苦都值了。」这是陈钢的原话。他是一个重庆人,在此之前已经做了将近二十年的盲人按摩,自己有了一家按摩店,一套房,妻子是「明眼人」,孩子也快上学了——对于「盲圈」来说,陈钢现在的人生算是顶配了。当聊到录小说的时候,陈钢从头至尾都一直强调:「只要付出辛苦,这肯定是一条有发展的路!」学历才是初中的陈钢,现在的生活其实已经是很多专本学生奋斗的目标了,而得到这些后,「付出才有回报」这样的概念,已经成为他的人生哲学。因此比起大多数年轻的视障者的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来说,陈钢的努力和坚持尤为可贵。但同样的,三十多岁的陈钢也不敢放手一搏,孩子、房贷、妻子让他不敢冒险。如果同样是土生土长的一个南方人和一个北方人,都没受过专业的播音训练,入行的门槛可是天差地别,一个卷舌音或儿化音就能让从小都没听过「打南边来了个喇嘛,手里提拉着五斤鳎(tǎ) 目」的南方人绝望。五年前的陈钢就是「打蓝边俄来了个喇嘛」,如今已经是有了一本全本成品录音的「中年励志播音员」了,而这些都归功于好几年日以继夜的练习。
▲陈钢在朋友圈分享自己的播音练习. 截图由作者提供按摩店没有客人就自己找一本小说跟着读,没有单子接就自己找免费的小说录音发在平台上,即使一开始没人听也尽自己所能去保证品质——这一切听起来似乎俗不可耐,但在如今这样讲究回报和效率的时代,就显得尤为可贵了。今年疫情,很多按摩店都坚持不下去,聊起这段时间的开销,陈钢也是一直唉声叹气,当我问起他不是能录小说么,他说录小说挣得少,比不了人家大主播,店又不让开,整天坐吃山空啊。
▲长按识别二维码,可收听陈钢录制的有声书「那你为什么要坚持录小说呢?」陈钢笑着答:「要是以后录音赚钱比按摩多我就不干按摩了,我可是揉人揉够了,再说了,以后孩子上学了,也要和同学交朋友啊。孩子要是和同学说,我爸是录小说的主播,你去某某平台听听 xx,那就是我爸讲的,总比我爸是个按摩师强得多啊。再说孩子再大点儿还要找对象呢,别让对象家小看咱。」说完后更大声地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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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婷婷毕业于长春大学音乐系声乐表演专业,刚刚进入社会一年的她从没想过就业竟然如此困难。「毕业之前半年就开始找工作,一直找不到,实在太难了!」毕业后不得不先回家待业,开始还想着找和专业对口的工作,随着时间要求越来越低,「只要能挣钱,什么工作都行啊。」现在已经有不少人发现了盲人录小说这个商机,它涉及到培训,推荐,因为大多数盲人都想逃离「按摩」这个工作,所以只要投资不太多,大多数人还是愿意尝试一下,即使这份工作根本不是短期培训可以立杆见影的。当余婷婷看到相关的培训广告准备买课尝试时,同家公司的另一个广告让她产生了更大的兴趣——做云客服,也就是作为公司员工外包给商家做网上销售或者售后服务。于是她成为了一名客服人员。
▲图为国内首位全盲的云客服冯家亮,能一人同时服务 4 名客户「作为一个表演本科毕业,而且是北方人,有这么好的条件,现在则做了一份完全和专业无关,而且没利用到自己优势的工作,你不会觉得有落差感么?」当我这样问的时候,余婷婷表现的很无奈:「那有什么办法呢,录小说的人这么多,又没什么门槛,而且听读还要练习,也赚不了太多钱,我倒是想过,但还是不太适合我吧。」只是因为想尝试录小说这份工作而转行到客服的,余婷婷绝不是第一个,也肯定不是最后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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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每个人聊到最后,我都提起了关于梦想的问题。超出预期的是,受访者们并未觉得「假大空」而不用心回答,每个人都说出了很具体的梦想。陈钢想再体验几次,打车时车上正好播自己录的小说的场景,最好带着孩子,最最好的是还有几个同班同学,「媳妇儿就无所谓了哈哈哈哈哈!」余婷婷则是对我现在「码字」的副业表现得很感兴趣:「我也可以写啊,回来给我介绍一下,我要是也能做你这个写文章的工作就太好了!」曹晴晴:「吃不胖,多赚钱,找个声音好听的男朋友!」相比二十年前的「盲圈」一提到梦想就唉声叹气,现在聊到梦想的意犹未尽,是否证明了社会的多元化有了长足的进步呢?正在尝试类似录小说等多元就业的盲人们,他们不仅是在改变自己的人生,甚至他们自己也没意识到,他们正为更多的同类,开辟着一条新的路和新的希望。只是但愿十年以后,当社会大众提到盲人这个群体的时候,是一种平等相处,提供竞争机会,当成身边的每一个普通人一样的状态。而不是:「哇,盲人,好可怜啊。你是做按摩的么?哦,那你是录小说的吧!」